这似乎不是简单的互联网“返祖现象”,而是对深度阅读、深度思考以及个人成长模式的回归。

文 崔一凡 编辑 张慧

顾犇通常凌晨四五点钟就起床来到办公室。在繁杂的工作开始前,他给自己空出几个小时做自己喜欢的事。写博客,读书,练习吹小号。黎明前的北京安静至极,没有电话,没有微信,这让顾犇感到自由,像回归大海的鱼。

官方身份是国家图书馆外文采编部主任的顾犇,在网络世界里自称“书蠹精”。他对写博客有种近乎执拗的坚持,自2007年1月起,他的新浪博客以每天至少一篇的速度持续更新,即便没什么可说的,也会发上一张图片,或者极简略地讲讲一天的工作内容。

顾犇觉得这种简略的记述方式的意义就在于记录本身。他将博客视为口述史,一个当代史的小切口,“假如我不写,三四十年以后图书馆人做什么,大家都不知道”。

国家图书馆有位德高望重的前馆长,退休了十五年,顾犇在网上搜索他的资料,一片空白。他不希望自己心爱的图书馆事业、图书馆人被高速发展的网络时代遗忘。

这是顾犇为自己构建的意义,也在某种程度上让他获得充实和满足感。在阳志平看来,那些坚持写博客十年以上的人都通过博客构筑了自己独特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的构成原料可能像阳志平一样是认知心理学,也有可能是绘画、文学、品牌设计。总之,这些人“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面自娱自乐”。

觉得时间宝贵,阳志平很少做“无趣”之事。在他的定义中,“有趣”的事都与时效性关系不大。

与微博和微信居高不下的用户流量相比,博客早已成了无人问津的互联网边陲之地。

它在本世纪初传入中国,2003年夏天,木子美在中国博客网(后转博客中国)发布性爱日记《遗情书》,引起博客访问量暴增,甚至导致服务器几度瘫痪。新浪、搜狐和网易相继开通博客服务,标志着博客时代的正式开启。因为博客的草根属性,全民写作成为当时互联网的主题,个人日记式的博文不断涌现。徐静蕾、韩寒等公众人物开通博客,引领了一时风潮。

好景不长,2009年新浪微博开放注册。这种140字短消息模式更加适应互联网时代的快节奏,博主们纷纷转战微博,试图在这个人声鼎沸的大广场持续自己的影响力。

博客步入衰退,时至今日,新生代互联网居民已经极少听说与blog相关的词汇,博客成了深埋在海量数据坟墓中的古董文物。

不过,也有一批人甘愿在微博微信的时代当一个互联网遗民,坚持在博客中记录自己的生活与思考。随着信息环境日益喧嚣吵嚷,又有一部分人像陈露一样回归博客。这似乎不是简单的互联网“返祖现象”,而是对于深度阅读,深度思考以及个人成长模式的回归。

因为没落,所以自由

阔别博客四年后,陈露选择重新成为一个blogger。他花了三天时间研究如何搭建独立博客,阅读纯英文安装指南,学习超文本编辑语法。在北京秋意盎然的深夜里,“感受创作带来的快感和幸福”。

这种幸福和快感已经离开他很久了。大学期间,他坚持每天写一篇博文,将自己学习和工作的成果具象化能让他收获极大的成就感。

大学毕业后,陈露投身创业大潮,再无心思在博客上记录生活和思考。他的事业从无锡拓展到北京,再到上海,他也从一个敢冲敢打的愣头青成长为数字营销和新媒体行业的资深人士。时间快得让他有些麻木,他察觉到一种更深刻、更富挑战性的东西正在他生命中渐渐被消磨。时不我待之感如火炭般灼烧着他的内心,“趁今夜,就是现在”,他说。

这次回归,陈露利用GitHub搭建了一个独立博客。没有糟糕的界面和广告推广,他想在这里构筑一个自由、独立、开放的空间。

陈露最初使用博客是2008年,当时他刚刚考入大学不久。因为滑档,他掉到了西安一所专科院校。

渴望打破学校里平庸、沉闷的生活状态,他不断折腾,做家教,当班长,进学生会,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未来能做什么。

大一时,他拿打工赚来的3000元买了一台东芝笔记本电脑,他希望利用网络解决自己在学生活动中的困惑。那时正逢博客鼎盛,许多人写下自己的经验,并无私分享给其他人。前江南大学社团联合会主席李可佳的博客文章让他眼前一亮,他试探性地给他发去一封电子邮件,竟收到了诚挚的回应和鼓励。

这是陈露第一次通过网络的方式给陌生人写邮件,他意识到,博客不只是写日记的地方,它可以打破地域和阶层的限制,将宝贵的知识和经验传递到各个角落。

一座桥的形象在陈露脑海中逐渐清晰,他把博客看作一座“有信息和资讯价值的桥,”连接更多的朋友、知识,甚至是机遇。那时的他还不会想到,这座桥将在他以后的职业生涯中起到更大的作用。

受李可佳的启发,陈露也开通了自己的博客。大二的时候有家互联网公司的CEO通过博客留言问他,“你什么时候毕业?有没有到北京发展的想法?”

陈露婉拒了这个邀请,因为在磕磕绊绊的摸索中,他的热爱和目标越来越清晰——李可佳在李开复创办的“开复学生网”参与平台管理工作,陈露也去申请做了志愿者,他隐约察觉到数字营销和新媒体的发展前景。2011年,受老友李可佳的邀请,陈露到无锡与他一同创业。职业生涯被博客塑造,他如今谈起也觉得颇为戏剧性。

在博客时代,类似的故事层出不穷,专栏作家黄集伟当年做网站时,看到有人在博客里批评这个网站。他和领导商议,“此人可用”,邀请这位博主到他们的网站工作。“既然他能提出这么多意见,说明他很专业,他在思考。”黄集伟告诉《博客天下》。

体验过博客的好处,陈露对目前的互联网现状感到失落。“我们都以为互联网会越来越开放自由,但其实现在是越来越封闭了,互联网平台因为利益纷争相互屏蔽,现在移动互联网,所有App基本上是跳转不动的。早期博客百家争鸣,现在就没有了”。

他怀念那个从一个博客跳到另一个博客的时代,博主们一般会在显著位置标明友情链接,这种链接与利益无关,纯粹是博主对于彼此内容的认可,以及价值观的契合。

多名博主在接受采访时告诉《博客天下》,他们最希望看到的是自己的博客能给他人带来帮助,自己的经验能让他人少走弯路。

这种近似互联网原旨教义式的分享精神让博客写作者形成了一个特有的圈子。很多早年间运营博客的博主联系紧密,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但精神层面的契合让他们成为朋友。

陈露的微信朋友圈有将近三千名好友,但他和多数的关系只是“点赞之交”,真正保持了多年友情的还是当年博客上认识的朋友。

顾犇坚持写博客已有十年,他宁愿在一篇博客里只发一张图片或一句话,也不愿向更适合短消息发布的微博和朋友圈投去青眼。“微信是非太多,你发条朋友圈,领导同事会不会觉得你工作不认真?回老家了发条朋友圈,那么多同学找你聚会怎么办?”正因为博客的没落,看的人少了,才给了他难得的自由空间。

这也是很多人重新回归博客的原因之一,来自四川遂宁的大三学生小忆告诉《博客天下》,通过博客他能更深入地了解一个人,“因为独立博客是自己的东西,自己不会对自己撒谎,也撒不了谎,对这些朋友会有天然的信任感”。前些日子他去北京,事先联系了一个认识的博主,这位从未谋面的博主请小忆吃饭,两人天南海北聊了很久,“感觉比有些天天见面的人还要亲。”

“我们有落伍的权利”

对于多数博主来说,微信只是单纯的联络工具。陈露现在很少刷朋友圈,他自己筛选出行业最前沿的专业人士博客,梳理业内高质量的网站,每周专门抽出几个小时阅读这些文章。而博主阳志平的微信更加简洁,除了自家公司的公众号,他没有任何订阅。他的阅读内容多是专业书籍和论文,这些年来光是kindle就用坏了十几台。

在黄集伟看来,微信的“回音壁效应”太强,“你以为全世界都在关注这些东西,其实不是,只是因为(朋友圈里的人)跟你是相似的”。黄集伟从2000年开始使用博客,“孤岛客”的名字当年在网络上也十分响亮。博客没落之后,他并没有像很多老朋友一样就此搁笔,“孤岛客”里的“一周语文”栏目至今还在以每周一篇的频率更新。

让黄集伟坚持下去的主要因素是兴趣,从九十年代开始,他就开始收集代表最流行的事件和文化现象的鲜活的词句,再辅以个人风格的解读。通过二十年的努力,他已经建成了一个庞大的“时代语料库”。二十年间他的语词来源从报纸到短信,从博客再到微博微信,随着流行媒介的变化不断转移阵地。但他发现,目前来源于微信的新鲜语词数量无法匹配微信在媒体端所占的比重,“可见它信息同质化有多严重”,黄集伟说。

“拇指阅读更像是标题阅读,一定是短的判断句,利用碎片时间,不会特别专注,这个平台不适合平和且有趣味的文章。它跟我们时代的精神气质很匹配,因为大家都浮躁。”黄集伟拿起手边一本贴满小纸条的书,“我晚上回去会读读萨冈的小说,比来比去还是这东西好”。

他是朋友圈里的失语者,不过他一点也不害怕会漏过热点,因为总有人会让你看到。

几个月前,黄集伟也开了微信公众号——“与无聊共勉”。他清楚现在微信公众号的打开率有多低,也没指望靠公众号再创辉煌,只是希望大家能多读一些“更靠近本质的东西”。归根结底,“我们有落伍的权利”,他说。

但人总会害怕自己落后于时代,迫不及待地汲取信息。九年前网络不便捷,陈露到处搜集有用的信息;而到了现在,信息爆炸,唾手可得,造成信息过载,“太多就等于没有,其实跟原来的环境还是一样的”。

写作和思考的惯性延续到了他的生活中,他也曾“忽悠”自己的女朋友用写博客的方式记录成长。 去年,陈露鼓励女朋友去斐济做国际义工,两人每天通过邮件通信。在微信上也有交流,主要用来报平安。而在邮件里,两人会探讨陌生环境里的生活,跨文化的交流等问题,而后陈露把这近一个月的邮件通讯整理成了公开信放到了他创办的全球青年实践网络平台及其独立博客上,以此为那些即将出国的年轻人带来一些跨文化融入的启发和参考。“这是改变他女朋友人生观和世界观的一次重要志愿者经历,更重要的是被完整的记录了下来,现在再看这些信还是会很感动。”陈露说。

构筑一颗“不太绝望的心”

管着一百多人的安人心智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阳志平每天的时间几乎按秒来计算,他自称是个“反社交”的人,“效率太低了”,为了节约时间,与他会面的人必须对于要讨论的话题“有充分准备”。他甚至会在商务谈判中临时叫停,因为“没有信息含量”。

今年4~6月,因为公司业务拓展,阳志平忙得脚不沾地,别说写博客,连睡觉都成问题。公司发展陷入瓶颈,而他的脑袋也像生了锈,做起决策来比以前迟钝许多。

他察觉到自己状态不对,刻意让自己慢下来,博客也恢复了以往的更新频率。近乎一种玄学的体验,他发现自己“越是坚持写作,公司管理越顺畅,做决策时也更有创意”。后来他仔细琢磨这件事,正是那段时间他陷入繁琐的事务性工作中,创造性带宽受到影响。在写作时,他处于一种非常敏感的状态,跳跃的文字带着他涉足灵感的疆域,这种状态会被延续到公司经营上。

阅读和写作是他“回血”的方式。阳志平自觉是个内向的人,和陌生人见面交谈之后要花很久恢复精力。而博客之于他,就像一座精神世界的宫殿,“写一篇博文就相当于为这个宫殿加了一块砖,现实生活中遇到再大的压力,在这座宫殿里也便于回血。”这种功能看起来玄妙,事实上更像通过自我对话抚慰孤独。

“孤岛客”最初有一句slogan:人生就是一座孤岛,你我不过是匆匆过客。后来黄集伟觉得这句话太矫情,就撤下了。

但他对始终“孤岛”的意象有偏爱,“每个人都是个孤岛,做事情都是靠自己,会遇到很多困惑喜悦,很多感觉都很难跟别人分享,只有自己知道。人在本质上挺孤独的,但不需要过分渲染这种东西,因为这是人生的本质命题。”

阳志平写博客的原则是不写时事,不写当代人,追求美感而不是快感。他希望留下的是有历史保真度的作品。他不喜欢自媒体这个说法,“一旦你把文字当成商品经营,就很难写出有保真度的东西,光想着怎么让人转发,思考的方向就会偏”。

2013年谷歌停止了Google Reader服务,博主们无法看到自己的博客有多少订户、谁在看自己的文章。相比提供后台用户分析的微信公众号,博客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岛”。

博客不是一个高效的内容变现渠道,“但博客更纯粹,”陈露说。所谓纯粹,就是剥离了功利心的个人写作,出于分享的心态将其发布在互联网上。当阳志平看不到订户和粉丝订阅、转发他的文章,他有半年很少更新。博主和读者被完全割裂,他“不知道为谁写了”。但后来他想明白了,把博客的评论功能关掉,“只为自己写”。

在程序员中,独立博客很流行,阳志平将其解释为一种极客精神,独立,自由,深入。据读计算机专业的小忆介绍,计算机行业的就业市场上,很多HR会问应聘者有没有独立博客。如果有,就证明应聘者具备一定深度思考,以及把问题讲明白的能力。

写博客更像是一种自我沟通,在真实面对自我的过程中,会欣喜于自己的成长,也会时常在字里行间看出自己的荒谬和狡猾。当年互联网初兴,黄集伟在博客中写了一篇《我在386里养一条狗》,引得《IT经理世界》来找他约稿。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对计算机和互联网一窍不通,写那篇文章不过使了一些狡猾的小手段,让自己“看起来很懂”。

自我沟通的重要性甚至体现在对身体的关照上。黄集伟的关节不好,又喜欢游泳,医生告诉他,下水之前跟关节们“打个招呼”,“其实就是做个心理准备,拍拍它们,告诉关节,我要下水了。”

他有时会感慨人生命的脆弱和虚无,白驹过隙之间,生命的旅途走到尽头。父亲去世前在花盆里种了一株刺柏,黄集伟把它移到院子里,再看它时已经长到四层楼高。“人的生命还不如这一棵树”,他说。

但他又觉得为生命赋予意义才是更重要的事。博客就是他构筑意义感的方式,“我们内心是不断崩塌的,现实很骨感,我们每个人都在不断崩塌,世界在变,你也在变。我们会看见很多美好的东西,也有很多不美好的东西。世界不只有鲜花和掌声,也有龌龊,丑恶。所以要建设我们的内心,你才能怀着一颗不太绝望的心走下去。”黄集伟说。

原文刊载于首发于《博客天下》总第252期 他们还在写博客:你们“点赞之交”,我们宁愿“落伍” | 长报道